老周把第七张辞职报告揉成一团时,窗外的梧桐叶正落得纷纷扬扬。他盯着酒柜里那瓶 2008 年的茅台,瓶身上的标签已经微微泛黄,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。
三年前接手这家烟酒行时,他曾信誓旦旦地对妻子说要做成区域里的标杆。那时每逢旺季,柜台前总排着长队,熟客们隔着玻璃喊他 “周老板”,声音里带着热乎气。可从去年开始,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,有时整上午都见不到一个客人,只有空调的嗡鸣在空荡荡的店里打转。
上周三傍晚,他蹲在店门口抽烟,看见隔壁包子铺的王婶正把没卖完的包子分给流浪汉。“小周,还没关门啊?” 王婶笑着打招呼,围裙上沾着面粉,“我这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,你要不要带两个回去?” 老周摆摆手,看着王婶佝偻着背收拾摊位,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行时的样子。
那年他二十出头,在城郊的酒水批发部当学徒,每天凌晨四点准时被仓库铁门的吱呀声叫醒。夏天的仓库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,60 度的高温把酒瓶烤得发烫,他光着膀子搬货,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,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有次搬运整箱的威士忌,纸箱突然散开,十二瓶酒摔碎了七瓶,玻璃碴混着酒液溅了他一腿,老板骂骂咧咧扣了他半个月工资,他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,手指被划出血口子也没发觉,只想着晚上得少吃两个馒头才能把亏空补回来。
冬天更难熬,仓库里没有暖气,铁制的货架冻得像冰坨子。他负责给全市的便利店送货,骑着三轮摩托在寒风里穿行,睫毛上都结着霜花。有次雪下得太大,车轮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,整箱的啤酒摔在路边,他趴在雪地里一瓶瓶捡,冻得发紫的手指根本握不住瓶子。路过的司机摇下车窗骂他挡路,他只能赔着笑脸把箱子挪到路边,等雪小些再继续赶路。
最累的时候是春节前一个月,每天要送三十多家店。他凌晨三点就开始装车,直到深夜才能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宿舍。宿舍是批发部隔出来的小隔间,四张上下铺挤着八个学徒,他的床铺靠着窗户,冬天漏风,夏天闷热。但每次领到工资,他都会把大部分寄回家,只留很少一部分做生活费。有次母亲打电话说家里的电视机坏了,他第二天就咬牙买了台新的寄回去,自己却啃了一个星期的咸菜馒头。
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,他练出了本事 —— 只要看一眼酒标,就知道产地年份;掂掂酒瓶,就清楚度数高低。有次一个老板故意拿假酒来试探,被他一眼识破,对方又惊又喜,当即说以后所有的货都从他们批发部进。那天老板难得赏了他一瓶啤酒,他坐在仓库门口慢慢喝,看着夕阳把云彩染成金红色,觉得日子再苦,总有盼头。
“周哥,还没走呢?” 实习生小林抱着一箱红酒进来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这姑娘刚毕业,每天踩着共享单车来上班,中午就啃自带的馒头,却总把货架擦得一尘不染。“刚才李叔打电话说,明天要两箱婚宴用的酒,让留着。” 小林眼睛亮晶晶的,“他说就信得过咱们店的货。”
老周愣住了。李叔是开出租车的,前年女儿出嫁时在他这儿订了二十箱酒,后来每次路过都要进来坐会儿,喝杯他泡的茶。上个月李叔还说,等孙子满月,还来他这儿订酒。
夜深时,他翻出账本,一笔一笔地算。虽然盈利大不如前,但账户里的钱,够付三个月房租,够给员工发工资,够家里日常开销。冰箱里还有妻子早上买的排骨,阳台上晾着女儿刚洗好的校服,一切都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。
第二天清晨,老周把那瓶 2008 年的茅台从酒柜里取出来,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。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瓶身上,折射出温暖的光晕。他给妻子发了条微信:“晚上回家吃饭,买条鱼。” 然后系上围裙,开始擦拭落了薄尘的柜台。
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,进来一位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。“您好,想买瓶红酒,送老师的。” 年轻人有些腼腆。老周眼睛一亮,熟练地从货架上取下一瓶,开始细细介绍。
他忽然明白,那些想要放弃的念头,就像酒里的杂质,沉淀下去,才能看清杯底的光。只要店里的灯还亮着,只要还有人记得这里的酒,就该守下去。毕竟,他还没到连明天的早饭都发愁的地步,不是吗?